小村三月(6)

那一夜，于我，与往常没有太大的差别，盼着老师打盹儿，盼着天更黑，盼着大钟最粗的针指向八，然后熟练地打开自行车的锁，打开手电，向家的方向奔去。一路上，仍是绵延不断的山的影，蛙在稻田里热闹地鸣叫，还有坟冢趴着的弯道儿，我呼呼地加快了速度，直到一束束的昏黄灯光从窗棂里倾泻下来的时刻，一腔的恐惧才卸下心头。奶奶还是靠在最中间的沙发上，眯缝着眼儿，打着盹儿。妈妈早已备好饭菜。匆匆忙忙吃完了饭便想睡觉的那一瞬间，喉咙痒痒的，心里空落落的，奶奶没有了往常的唠叨，仍在打着呼噜，蜻蜓点水般地摇晃着头。以最快的速度进入睡眠，迷迷糊糊中，梦里隐隐约约是妈妈的哭泣声，爸爸挨家挨户的捶门声，刚刚寂静下来的夜又热闹了起来，家家户户的灯又一盏一盏地亮了，一阵一阵的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渐渐地近了。那一夜，我是一个彻底的胆小鬼，躲在被子里抱着哆嗦的妹妹，奶奶死了……死了。灯火通明的堂屋里，村民们挤满一堂，围着躺在正中的奶奶，一圈一圈的人群中，我在徘徊，掩着面从奶奶面前一晃而过，然而愈是不忍目睹，红、白、黑相间的老鞋、老衣、老帽（即寿衣之类）还是无情地闯入我的眼帘。村民们忙着搭奠堂，采自坟山的绿色藤蔓儿、压在奶奶箱底多年的青黑色纱布、坝漆涂了一遍又一遍的方子（棺材）一下子挤满了堂屋。道士们乌拉乌拉的呻吟声、断断续续的爆竹声、姑姑们嘶哑的嗓子的哭泣声。黑夜的天空该是黑的、静的，灵堂彻夜的照明、爆竹烟花，彻夜的锣鼓声、呜咽声，让天空变了色、发了声。这一夜，不同寻常，于奶奶，于我。奶奶该与棺木一块儿上山了（即埋葬），妈妈寻着了一直不见影儿的我，拖着，提着，拽着因为恐惧而虚空了身体的我，跪在灵柩前，磕头，然后是挣脱与逃离。怀揣了几块干粮离开了家，眼里嚼满委屈的泪水，远远的，蜿蜒向上的山路上，唢呐锣鼓声响彻山谷，绵延不断的着一身丧服的队伍尾随着那黑漆漆的棺木艰难地行进着，偶尔的鞭炮声因为山谷的回响随着我的走远仍然粘紧我的耳膜。从此，想走出小村，想走出死亡的影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