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云海
2023-04-08 来源:文库网
星云海
本文核心词:△
光走一年的距离,是94607亿公里。卡答拉伊号的速度是光速的1/15,我驾驶它在宇宙间航行,已经超过十五年了。
卡答拉伊号驶近E1.042号太空站时趋缓,礼帽男终于提起他的小铁箱,准备下车。礼帽男是我为他取的绰号,因为他戴一顶半旧的丝质黑礼帽,穿一套黑色立领大风衣,提一口钝重的小铁箱,仿佛要去参加一场丧礼。
E1.042号星是这次航程的终点,卡答拉伊号将在此停泊12小时,进行基本的维护检修,接着便起航返回地球。
E1.042号星很轻,几乎没有重力,大气稀薄。我们只能待在太空站内,无法任意外出。幸好候车亭边的小酒吧“OKO”供给热食和烈酒,算是给长年在此工作的维修工程师,还有蜻蜓点水般逗留12小时的列车驾驶员,提供一点稀薄的热度。
我趴在吧台上,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礼帽男的背影。他坐在候车亭的蓝色塑胶椅上,稍微佝偻着背,那口铁箱就搁在他的膝上。
“OKO”的老板大概是察觉到我的视线,压低了声音说:“不要看他,你救不了他。”
“我只是觉得他的背影很像我爸爸。”我问他,“我和你说过我爸爸没有?就是整天说着想上太空,想去星间旅行的那个。”
他说:“不要讲,我不想听。人和人之间应该像星星一样,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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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父亲在病床上躺了整整六年。每一次见到我,他打招呼的话只剩一句:“我好想死。”
每去见他,就听他反反复复地把这句话挂在嘴上。好像不把这些烂泥倒给我和母亲,自己就要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似的。
在那以后,我变得更不喜欢亲近他,几乎不太去医院走动。
有一次我难得去探望他, 他佝偻着坐在床上,一直看向窗外。窗外正对着一堵水泥大墙,墙上虽然有开窗,但从那个位置,只能看见窗户金属边框的下缘。
他跟我母亲说:“换一个房间好不好?这里看不到星星。”家里钱已经不多,没办法换到高层更宽敞的病房去,他显得很泪丧消沉。
母亲出去替花瓶换水,他拉我的手,指着对面窗户的边框跟我说:“没关系,到晚上的时候,路灯照在那上面,会闪闪发亮的,就跟星星一样。”
母亲回来时,他向她道歉说:“我活着就是浪费家里的钱而已。还是早点死了,才不会给你们添那么多麻烦。”
我母亲面无表情,我想她已听过这席话无数遍而极倦腻了。父亲垂下了头,只是拉着被角讪讪地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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礼帽男不出意料正仰望着星空。与E1.042号邻近的星很多,星子悬灯一样,仿佛触手可及。
我碰了碰他的肩膀,问他:“你很喜欢看星星吗?
他迟疑了一下。我看着他笑说:“我爸爸也爱看星星。从前他就成天叨念着,说有一天要带全家去星际旅行,那时候和现在不一样,搭宇宙列车还很贵。”
礼帽男说:“现在还是很贵。”他把膝上那口铁箱移到另一边的椅子上,邀请我再挪近他一点。
他问:“所以你才想当宇宙列车的驾驶员?
我说:“算是吧。”
他又问:“那后来你爸爸带你们去星际旅行了没有?”
我说:“他没有带上我们有一天他自己提着一口皮箱就走了。搭的是卡答拉伊号,终点站是这里。”
我猜礼帽男一定知道我的意思,因为他垂下了眼,没有说话。
父亲穿走了他最体面的一套黑色羊毛大衣。那套大衣挂在病房衣柜里六年,一次也没有被拿出来过,总蒙着细细的尘灰。
我和母亲分头疯狂地找,却没有想到他会去哪里,最后才辗转得知他去了太空车站。
站务人员说,他搭的是卡答拉伊号,买了一张到终点站E1.042号星的单程票。当时卡答拉伊号的速度还没有这么快,要到E1.042号起码要花上三四年的时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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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来母亲也买了一张卡答拉伊号的车票,在那道星轨上花了数年的时间,却依然是一无所获。父亲就像沉入太空的孤星一般,在无穷的黑暗中飘浮,并渐渐熄灭了身影。
在宇宙里飘浮是什么样的感觉呢?是像沉入深海一样的无助吗?每次我想起父亲在太空中孤独飘浮的感觉,就会浑身起鸡皮疙瘩。
“OKO”的老板说人和人之间要像星星一样,维持一个安全的距离。那一年的我和父亲距离多远呢?我一边这样想着,一边问礼帽男:“箱子里是什么?”
礼帽男没有回答我,只是转动了铁箱两侧的旋钮。箱子里是一块水晶一样的冰柱,有一颗女人的头颅冻在里面。这是利用液态氮高速冷却、俗称“冰棺”的冷冻尸体技术。
他说那是他的妻子,她一直想来E1.042号行星“OKO”旅行。听说当E1.042公转到第41天12小时的时候,在“OKO”能看到底下缓缓流过的星云海。
礼帽男说他没有钱给妻子做全身冷冻,因此只选择保留了头颅。“她的眼睛”他说,“至少要留住她的眼睛,我想让她看见“OKO”下的星云海。”
临走之际,礼帽男问我说:“令尊出去旅行多长时间了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