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茶娘

2023-12-30 来源:文库网
茶娘不是我们寨子里的人。是我阿爸捡回来的孤女。
那时我阿爸十五岁。农闲时,给队里看牛。那天傍晚,我阿爸牵牛回家。经过坳里,脚下给绊了一下。低头看,却是一双脚。我阿爸壮着胆子拨开路旁的巴芒丛,原来里面睡着一个女孩子。我阿爸吓得牛也顾不上牵,一下子跑出老远。我阿爸丢了牛,回家怕爷爷打。只好硬着头皮又去坳里。好在,牛没走,那女孩却醒了。我阿爸这才弄明白她不是山妖水鬼,也不是死尸,就把她领回了家。
茶娘就是这样被我阿爸放在牛背上驮回来。她说不出自己姓什么叫什么,说不出自己多大年纪。起初大家以为她是傻子,后来才知道,她只是哑了,不能说话。
过两天果然就有几个男人来寨子里找一个哑巴姑娘,我爷爷叫我阿爸去找茶娘。茶娘在房里怕得发抖,我阿爸机灵,把茶娘藏到米缸里,出来跟那帮人说茶娘跑了。那帮人一家一户问下去,找不着茶娘,也便走了。
茶娘从此就在我家住下,做了我爷爷的女儿,我阿爸的妹妹。寨子里的人,都认茶娘是自己人,外人来问起,也学会了打马虎眼儿。

茶娘


没人知道茶娘是从哪里来的。就连她的名字,也是我爷爷取的。她刚来我们寨子的时候,天天搬过一张小板凳,坐在门口,望着对门山梁的茶树出神。我爷爷下工回来,衔着烟杆子问她:
你喜欢茶山?
茶娘点点头。
我爷爷又说,那我们叫你,茶,好不好?
茶娘笑了。就这样跟了我家的姓,名字是茶——白茶。
三个月后,我阿爸满十六,正式成为家里的劳力。茶娘上了茶山,做了守山人。
我们寨子里的人,并不是只有种茶一项活计的。对茶娘上山这件事,寨子里也没人有意见。茶园的活计,不肯干的,待在山上确实跟养老一般,就是累死肯干的。一连好几个山头,站在园里,望都望不到边,光想想就不得了。茶娘上了山,原来守山的庆婶婶也乐得下来,家里多一个劳动力,各人总可以轻松些。
茶娘上山的时候,家里什么东西都没带,只带了一个小木箱子。那箱子是那几个男人走后,她扯着我阿爸,到当初发现她的那丛巴芒里找到的。
我阿爸每隔三个月给茶娘驮一箩米粮上山去,那时,爷爷的眉头是皱着的。
这是她应得的,我阿爸只说。爷爷望着这个刚满十六岁的犟儿子,什么话也不说。
其实,我爷爷并不小器那一两箩米粮,他只是怕他唯一的儿子,会娶了这个捡回来的哑巴姑娘。
茶娘天生的劳碌命,茶山的功夫,也不用人教,好像生来就会似的。茶娘每天背一把刮子一个篓,走完这山头,又走那山头。前几任园工没做的,她一点点的做,不在乎多少。若逢着哪家女人上山采茶,她也停下来帮一帮。只半年,原先荒凉的茶园,眼见着欣欣向荣起来。我阿爸说,茶娘的病,多半就是那时的劳碌埋下的根子。
我五六岁的时候,茶树曾害了一场虫灾。那时正农忙,谁还顾得了山上。茶娘几乎是从山上滚着到了寨子里,一户一户的敲门叫人,咿咿呀呀又说不清楚。最后急得坐在我家门口哭,一直哭到我阿爸回来……
我认得的茶娘,爱我们寨子的茶山,真是到了骨子里。她爱茶,又懂茶。清明的时候她自己在山上采茶,架锅炒出来的就是比寨子里其他人的香。连云山的茉莉香片都有点霉味,茶娘的茶就没有。后来允许茶叶买卖了,茶娘做的茶,就是比其他茶农的价格高些。所以,茶季的时候,茶娘就忙了,各家各户争着请茶娘去压花炒茶,酬劳也就是一餐饭。茶娘胳膊酸疼得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,脸上还是挂着笑的。
茶娘黑了,也瘦了,我阿爸说,茶娘刚刚来的时候,还是个白白净净,极漂亮的一个姑娘。茶娘就这样稀里糊涂的在我们寨子里生长着,没有人关心这个哑巴姑娘的归宿,仿佛茶娘生来就是应该住在山上。
寨子里的坡久阿公,曾对我爷爷说,老白,你家那个阿茶,可是个傻子哟。
爷爷望着连云山数月不散的雾气,仿佛自言自语,是啊,她就是个傻子啊!我爷爷看不懂茶娘,他却懂自己儿子的心思。我阿爸曾对最好的兄弟说,说茶娘是连云山的月亮。
十七寮小伙子的心上人,都是连云山的月亮。
我阿妈是那年桃花开的时候进门的。阿妈那时侯什么也不懂,才不做姑娘家一个月,就帮茶娘接生了儿子。临上阵时还慌慌张张,水盆都端不稳。我阿爸在外边堂屋,看着我阿妈和奶奶两个女人家进进出出的忙活,心里着急,却只能一筒筒水烟的抽。疼死了茶娘她也是叫不出来的,我阿爸说那天寨子里出奇的静,直到那声婴儿的啼哭,划破山村的早晨。
连云山早春的云彩还在变幻翻腾,于是那个出生在雨后的婴儿,小名就叫做云娃。
我茶娘的丈夫,没进过我家的门。就连我云娃哥,也没见过他。我阿爸说他是马帮的人。我们寨子虽然偏僻,但是有山路西到昆明,东到贵阳,向北还可以到重庆成都。山路难走,跑马帮的人,老一辈人常说,是把性命放在了马鞍上。一年走一趟,要是在从前,许多更偏僻的寨子,全靠他们才见得到一两件外面的稀奇物事。我记得,我的第一双丝袜,还是他们带来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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