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蒲公英(3)

2023-05-14 来源:文库网
祖父凭借一手裁剪佳艺,日夜劳作,积累了一些财富,他把攒下的银两买田置地造屋。就象当下的人们买房增值保值一样。十余年间,祖父祖母已置地近二十亩,而祖父是基本没有功夫去耕耘和管理这些田地的,他闻鸡而起,夜半才歇,永远有乡亲们裁剪缝制不完的衣裳。近二十亩田地的经营担子,全落在祖母的肩上,好在祖母身材高大,江汉平原的五谷杂粮也使她变成一个壮实的妇人。祖母只在农忙时节请些乡亲充当短工,日常农事基本上亲力亲为。
祖父和祖母生育了四男四女。三男四女皆被天花,麻疹,伤寒夺去性命,只幸存下我父亲。祖母为此哭瞎双眼。祖父也在历遭磨难后顿悟人生,他把大片大片的田地无偿赠送给贫穷的乡邻们,只留下几亩口粮田。祖母三十六岁时双目失明,祖父在这一年,莫名的大病了一场,痊愈后请了木匠,精心打制了两口杉木棺材,以备他和祖母身后之用,我现在想来,百年前的祖父和祖母,在他们正当中年时,却已悟透财富和生死。这一年,祖母下决心吃素向佛。直到三十六年后的一九七五年十一月二十七日,离开这个世界。祖母从未再吃过晕腥,祖母更加寡言少语,常常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屋子的一角,嘴唇嚅动着,象两片秋风中的树叶儿,她在心里向菩萨诉说自己的心事。
祖母是旧时裹足失败的女子,她那双受过伤害的脚,在她三十六岁前,没有一天离开过泥土,晚年时祖母对我说,那大片田地里的庄稼禾苗,没有哪一株不是她用手抚摸着生长,直到成熟,归仓。我相信,那一寸寸泥土里都保留着祖母的足温。

蒲公英


祖母的那双手,我至今还记得。尽管我无法用汉字准确地对它进行描述,但是我甚至可以画出那双手的形状和手掌上的纹络。我七岁时,到两里外的凤凰砦小学读书,祖母坐在屋檐下的荫凉处,直到我放学归家,远远地看到她,依然保持着我离开她时的坐姿,那是怎样的姿势呢,让我现在描述一下,祖母一生基本是穿黑色土布衣裤的,她的衣服都是祖父给她量身定制的,十分合体。直到晚年也是这样。她端座在一把杨树木椅上,尽管椅子有着靠背,但是祖母的背总是离椅子靠背保持两公分距离,她一只脚伸到屋檐外的太阳光下,另一只脚缩在檐荫里,她拇指和食指的指尖不停地拨弄着一串红佛珠,嘴唇依然嚅动着喃喃自语。祖母在阳光下的脚会随着光影的变化感知时间,她能大体判断出一天中的每个时段。
祖母能从由远而近的脚步声,准确分辩她的亲人。有一回,我有意把脚步踩踏得极重,来到她身边,她开口说,毛啊,你放文气些,走路不能有匪气。毛是祖父给我起的乳名。又一回,我在离她不远处,开始踮起脚尖向她走来,她又说,毛啊,你走路别鬼里鬼气哩,这象小偷去偷人家东西,不好,以后别这样走。男儿家走要有走相,站要有站相,学好规矩,以后才能顶天立地。我辩解说,婆婆,我不是要这样走路,我是想试试你,能不能听出是我回来了。祖母一把将我拉到她身边,那双敲打过三梆鼓的手,那双侍弄庄稼和泥土一辈子的手,那双哺育了八个儿女的手,那双和我祖父一起把家族命运推向高潮,而今又跌入谷底的手,我的在黑暗中活了半辈子的祖母的双手,从我的发梢抚摸到我的脚。祖母没有了双眼,她看不到她的孙子的面容,但她用双手看到了。祖母颤抖着手拉我坐在身边,哆嗦着说,毛啊,记得要多读书,以后才能走四方。

蒲公英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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